睡前小故事:月亮海
椿和树在月亮海边捕捞水母。她们已经各自捞了三罐,一罐五十只水母,再灌入橙色海水,变成发光的玻璃灯,在周一交给收集员。她们每天要收集五罐水母,南城的居民每天都这么做,才能供得起南北两城的灯光,尤其是让光之神祭坛上的数百盏灯长明。
岸边,一艘灰色大船鸣笛起航。“水母又会多起来了。”椿望着大船说。大船往海中央驶去,那里人骨堆起了一座岛屿。船上载满了长方体盒子,里面装着黑色的骨头。接近岛屿时,把骨头堆上岛屿。人骨的养分会滋养海水,水母吸了海水啃噬了人骨就能发光,城市里就有灯光。太阳一天在天上悬挂六小时,剩下的十八个小时如果没有水母就没有光明。没有光明就不能生产,他们就不能活下去。
船的前行推开波浪,天空眼嗡嗡飞过上空,椿和树抬头看着那些中央有一只眼睛的灰色方形盒子飞过,要入夜了,它们来巡视海岸的情况。
在天空眼的镜头里,这片海是弯月形状的。中央的人骨岛屿漆黑,周围的半圈水母发着荧光,水母组成了发光的月牙,所以叫月亮海。
“继续吧!”椿推了推依然抬着头的树,“捞完还要回去睡觉呢。”
“这里已经没有水母了。”
水母灯的寿命只有两周。在玻璃罐里浮游两周,它们就会黯淡下去,沉落在罐底,变成一滩粘稠物。
“还捞吗?要再往海里走走吗?”
“不捞了,回去吧。把家里的水母交上去,我给你看看别的东西。”
“你从哪里弄来的!”椿惊呼。
“小声点。”
椿看了看四周。窗户被暗蓝的窗帘蒙得紧紧的,她们的父母还在工厂里工作,要晚上九点才回来。
“你从哪里弄来的?”椿小声说。
“我哥哥给的。”
“你哥哥不是北城的祭司助理吗?”
“他死了。”
“啊?啊……”
“他说他们叫祭司奴隶,不叫祭司助理。”
“但他们以后也可以当上祭司啊。”
“他说只有北城的人才能当上祭司,其他人都会被送回来。”
“那为什么还要去当祭司学徒呢?”椿茫然地说,“不过去看看北城也挺好的。”
他们小时候有几次选拔机会,被选中的人可以去北城当祭司学徒。树的哥哥是他们一群小孩中最聪明、体力最好、捞水母最快的。
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椿问。
“他偷了这个。”
椿和树无言地看着敞口玻璃罐中燃烧的火。水母灯的光亮与火不同,很多只水母很多盏水母灯才能照亮桌面的纹路,而只需要一点火,整个屋内大多数地方都会在黑暗里显形。
“会不会太亮了?”椿说。
“没关系,窗帘很厚。”
椿点点头。她们继续看着火在油的表面变幻、升腾,好像要冲出罐口,但又矮下去。火的形状不可捉摸,太多变太危险了。
直到圣油剩下薄薄的一层,火逐渐黯淡,椿恍然大悟一般说:“这是邪恶的!火是邪恶的,它会烫死人。黑烟也会熏死人。”
圣油和火石只有在祭祀时才会使用,祭司点燃邪恶的火再熄灭它们,让大家安心,火不会侵蚀他们的世界。火是邪神降灾,只有水母才是安全的光,是光之神的恩赐。
“不会的。只要它被放在罐子里就不会。”
椿用指尖碰了碰玻璃罐的表面,它残留着一些热度。罐子内部结了一层细密的油脂,椿又把手指伸进去,滑滑的,就像鱼的肚子。
“如果有火我们就不用捞水母了。”椿说。
“也不用买热炉,可以烧火取暖。”树把手覆盖在玻璃罐的表面,“还可以自己把鱼烧熟吃。我们就可以自己捕东西吃,不用等工厂配发的食物。”
“那也不用去工厂了。”
“对。”
椿微微张开嘴唇。火的燃烧让玻璃罐内壁结了一层油膜,同时好像烧掉了椿身上的一层膜。“我们不用去工厂,不用捞水母了。”她说着,感到生活中忽然出现一片甜美的空白。
“没有水母灯我们就不能活下去吗?”椿问。
“他们骗人。没有水母也可以有光,我觉得我们有火就能活下去。”
“但火是……但我们不能用火呀。”
树笑起来:“要是没有水母灯我们就只能用火了。”她神秘兮兮地说,“我们很快就不用捞水母了。”
树的尸体被放在灰色盒子里,倒入圣水,她的脸、手臂、胸腹、双腿很快就溶解了。椿呆呆看着,不一会儿白色的骨头也变黑,沉入盒底。
树因为在海里点燃圣油被处死。他们押回她的时候,她正在靠近岛屿的地方放火。那一片海域因为新的人骨,刚刚生出了很多水母,很多都被烧死了,黑色粘稠的胶质浮在海面上。
椿和其他人去清理那些胶质。把水母黑色的凝结成块的尸体收拢,放进袋子里。清理工作一直干到了夜里,天空和岛屿漆黑一片,唯有月牙形的海中有星星点点的水母游动,让海面发出深浅不一的摇动的橙色浮光。他们好像在月面行船。月亮之外,都是漆黑的宇宙。
椿处理了黑袋子里的粘稠胶质,准备好第二天捕捞需要的工具,爬上床盖好被子。这是一个漫长的夜晚。
第二天椿在海边捕捞水母时,灰色大船再度起航。树就在灰色盒子中的一只,她真想知道树的血肉被倒在哪里,骨头被放在哪里,有哪只水母吃了她的骨头,从而发出荧光?椿登上小船,背着瓶瓶罐罐,今天她要去靠近岛屿的地方捕捞。
漆黑的岛屿的影子逐渐变大,在岛屿的一边,黑色骨头纷纷落地。椿专注地看着,观察哪一些骨头是她好朋友的,它们落在哪里。
大船哀鸣着离开。椿撑船过去,挨近岛屿。
这里聚集着很多水母。有些灰扑扑的,吸附在骨头上,啃噬着,有些已经亮起来,自在地游着。椿看着纷纷的黑色骨头,有的太长,有的太粗,不知哪一只是她的朋友。她划小船沿岛屿的边沿缓缓转,停下,望着一只水母驻扎在一颗头骨的眼眶里,轻柔地摆动。她看这一个就是树,就是这只水母!
用网一捞水母就上了船,被放进玻璃罐里。椿把罐子放在船底。
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只又一只黑盒子。水母喜欢黑暗。水母将会一只又一只前仆后继地游来。盒子里塞满了黑色粘稠的胶质,树说,那是还没有提炼的圣油。椿在骨头中拣寻着,碎裂的小拇指骨,最容易做成火石。她在黄昏余晖与水母的照明下,找到两只一头圆润,一头尖利的小拇指骨。
她把黑盒子一个个放在水面、放在岛屿边缘,水母真的立刻就聚集而来,游出一条条光道。
擦燃火石,让火落在死去的水母上。火几乎是一瞬间就燃了起来,比那天玻璃罐里的凶猛得多,几乎窜上天空。椿才知道提炼圣油是让它们燃烧地不那么猛烈,否则,它们就会像现在这样无法控制。
一只黑盒子,两只黑盒子,五只黑盒子,十只黑盒子,做了一晚上的黑盒子,它们一个个燃起巨大的光柱,周边那些向它们游来的水母也被卷入火中。椿把盒子里的胶质倒在岛屿上,逐渐岛屿也燃烧起来。从最边缘开始,一块块岛变成灰烬落入海水中。
椿听到了天空眼的声音,但多少天空眼也无济于事了。人骨岛屿沉入海底之后水母就没有食物,就不会发光,没有水母灯他们就只能用火了。火焰高得实在不可思议,连天空眼都被烧着,坠了下来。树的哥哥即使主持祭祀,也没法见到这么壮烈的景象吧。
椿抱起装着那只水母的玻璃罐。最后一只水母在罐底缓缓翻动着。现在没有水母灯了,以后她们不用捞水母,不用去工厂。岛屿消失后,月亮海就不再成月亮,也不会再发光。
但现在在她身后仍有橙色的摇动的海面浮光,四周也是垂直的橙红的往天上燃去的光焰。月面摇晃了、倾倒了,变成上下左右都在发光的无尽之月,她被包裹在月亮之中。